再朝前望,卓思衡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船为躲避漂凌与另外一艘躲冻舟改道的船相撞,两船的船工都争相跑到船头去摆橹荡开,检查船身是否损伤破碎,焦急呼喝之声此起彼伏,偶尔夹杂一两句吵骂。
卓思衡也在船工的招呼下来到船篷平顶上吹风,此时天寒正小雪,运河上飘荡着迷离的冻雾,如果不是他冻得牙齿打颤,这个景色还真的很美。
正在卓思衡想着要不要下去穿上自己那身活土匪皮毛一体三件套时,忽听有人叫他。
“卓兄!”
他循声望去,只见相撞船只上今科宁兴府解试的立论极佳,角度新锐,我心中钦佩,这般才思可不是华丽辞藻能比拟的。有此学问傍身,佟兄实在无需多虑。”
他的话发自肺腑,怎么想就怎么说出口,但说出来便后悔了。卓思衡啊卓思衡,人家才认识你多久,怎么会爱听你唠叨这些,万一觉得你是高高在上出言教训,岂不伤了同榜情谊?自己一定是在民风淳朴关系简单的地方待久了,以后断不能如此!
然而佟师沛却没有生气也没有异样,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卓思衡,郑重点头道:“卓兄的教诲我铭记在心,你我帝京再会。”
待卓思衡回到船上,两船各自开拔后,佟师沛身旁小厮伸长脖子看了又看,急切道:“三少爷,那可是老爷给您的肃州古砚!这可是前朝的好物件!您不考科举老爷都未必舍得!您怎么就借给一个穷酸书生了!万一他不还您可怎么办啊!”
佟师沛笑道:“旁人眼中只是块普通砚台罢了。更何况卓兄是一定会还我的。”
小厮再心疼砚台,听了这番话也只能作罢。跳板已拿,客船渐远,卓思衡站在船头与佟师沛道别,小厮回想他方才言语,虽然大半内容自己听不懂,然而那种语气他是熟悉的,心中一动,气也全消了。
客船消失在冻雾后,小厮还是憋不住心里的话,轻声对仍站在原处的佟师沛说道:“三少爷,我听这位卓公子方才和您说的话,好像从前大少爷在时常挂在嘴边的,语气也很像……”
佟师沛只是看着客船消失的方向,许久也未言语。
另一边卓思衡看到佟师沛的船消失才回自己船舱。
好险,幸好是佟兄秉性宽宏心胸磊落,换了未熟悉的他人,怕是白眼都要翻自己到天上去了。他边想边将窗户撂下关牢,再小心翼翼撂下借来的砚台,免得借来人家的东西再飞出去。
说来也怪,这砚台摸着和自己用得那些个都不大一样,质地胜石似玉温凉得益,摸着像触碰肌肤,研墨时没有半点阻塞感,大概一定不便宜。
卓思衡磨着墨暗自提醒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说话行事,如今到了帝京,万事都得小心谨慎,尤其是与人相交,更是不能自言语上大意。他不是次次都会碰到表弟和佟兄这样与自己个性脾气都合得来人也真挚的亲戚朋友。就像此船行于水路,不小心撞上其他船只,无法预计对面的船会骂不长眼睛还是邀请乘客悠然品茗赏雪。
他也是时候需要调整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了。
自北朝南沿运河而下,所见皆是雪后的沃野平原,万顷银白覆盖大地,夹岸杨柳也摇曳着光秃秃树枝上的积雪,随北风抖落满身晶莹。这一道沿途城镇繁密,小不过百余户人家县乡,大则有乐陵、上元这样的州府名城,然而船头担心凌汛,不敢逗留恐误船期,只是在部分城镇稍作补给又立即启航。
运河最后也是最大一座城便是帝京了。
近京城十余里处已有人烟繁盛之景,遥遥就能听见船靠岸时纤夫的号子声,货仓脚店比比皆是,几处闲置打谷场里还有小孩子嬉闹。随着运河上的船只渐渐增多,客船的速度也慢下来,他们通过两处长桥到了帝京近郊,然而这里在卓思衡看来,热闹更胜宁朔城的正街市集。
朱漆斗拱翘檐欲飞的金水门出现眼前时,真正的天子脚下帝王之城初次向卓思衡展露出自己的繁华盛景。
帝京处于天下正中,隆冬寒意不及北方浓郁,城门城墙也未见积雪,漕司衙门探出一半在水中,连带附近的望火楼也都是高大建筑,简直要遮掉他一半的视线。而远处近处都是临水的茶肆饮食店面,客人对运河吵闹已是见怪不怪,各吃各的,看都不看过来一眼。
他之前有过肖想,若是到了帝京,必然要在心中将父母所讲的景象与自己所见好好比对一番,但如今穿过金水门,穿过昌盛水道,与两岸无数行人和店铺人家打过照面后,他心中却是空空如也,唯有一句话想说却不知对谁。
“爹娘,我先一步回家啦!”
下船后奔波忙碌起来,这份不该属于他的“乡愁”也消失无踪,卓思衡先找到个暂时能落脚的客店,再去之前同范表弟商量好的驿站存了自己抵达和暂住处的消息,最后才打听了礼部的位置,已至傍晚时分,天色正在明晦交接之际,他决定还是先吃点东西收拾收拾,明天再去点到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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