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广凌大笑道:“你可别瞎猜,大人是状元及排典列故更是不在话下。江乡书院是何等文昌德化的好地方,我于朝中见过好些出自其处的进士出身,想必好些还是崔长史的学生,而他多年却躬耕于东南一隅造福于一方百姓,安守读书人的治世之道,实在是堪称表率。”
潘广凌没有看出什么,但陈榕却微微侧头去看了一眼说这话的卓思衡。
他好像很平静,和寻常清谈没有什么区别,措辞也是极近文雅,挑不出半点瑕疵错处。
但又好像有哪里和平常不大一样。
“这是自然,我也是慕名而去,要知道江乡书院实在难入,自打贞元九年出了个状元后,便更是使得读书人家趋之若鹜,哪个不想给孩子挤破头送去读出点名堂?我也是当年听闻此事,忙不迭将孩子送去,想沾沾人家书院和新状元的光,只叹犬子无才无能,没有读书的本事,只好继续和我吃这碗劳碌饭。人家崔长史做院判时教出个状元来,那也是人家状元老爷争气,就像大人的状元功名,也是奋发而来。我看啊,除非崔长史有本事点石成金,否则他就算教出一百个状元来,也没法把我那不孝子给教出功名,咱们家老鼠的儿子,还是乖乖打洞得好!”
言毕,两人皆是因此诙谐的自嘲相视大笑。
陈榕听见卓思衡爽朗亲切的笑声落定后,用他那特有的平静又甘润的声调,很轻却很咬字清楚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继续同宋蕴和感慨世事般说道:
“这真是太巧了。”
山间气候多变晴雨不定,方才一阵雨后又是晴空万里,气候chaoshi却带了凉意,不若之前那样闷热,潘广凌却觉得难道是有点太冷了?不然卓大人怎么起身时指尖都有些发颤?
可他也没带披风一类御寒衣物——这种东西在瑾州根本用不上,正着急的时候,谁知卓大人却笑着和左右聊及天气溽热,自己一个北方人很是不习惯。潘广凌心道大概是自己多心了,昨天被骂一顿,便恍恍惚惚生怕大人给自己扔下再不肯教导,才生出些有的没的战战兢兢来。
其实只是他不清楚,卓思衡手抖是因为愤怒,出得汗也是实打实的冷汗。
他之前只觉得崔逯说话挑三架四让人不舒服,然而为官多年这样的人见过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于是根本没放在心上。谁知这人竟是当年与唐家蛇鼠一窝的江乡书院院判,高永清父子死生之别不得见的罪魁之一!
当年逼迫高永清的江乡书院院判和院监姓甚名谁卓思衡也细问过高永清,可他却说此事未到得伸之时不可cao之过急,也要卓思衡暂且不必为他的仇怨烦忧,待到他们二人位极人臣还有好长的路走,姑且徐徐图之,到那时他们再去寻求天理昭彰时犹未晚。
他当然答应了永清贤弟要共同隐忍绝不主动寻衅,可问题是,他没答应仇人撞上门来,他还得从长计议啊?
更何况崔逯这个官位,八成是与唐家蛇鼠一窝包庇唐祺飞威逼高永清换来的,此人在瑾州也很是微妙,瑾州知州不正是唐祺飞的姐夫王伯棠么?
很好,原来都在这里等着他。
卓思衡脑子里过得是这一件事,嘴上却和宋蕴和谈笑风生,眼见细窄山谷就要到头时,路边出现了里堠,单堠为五里,前方便是郡与郡的界碑了。
穿过山谷,抵达永明郡内,南麓山道更是险要,谷涧接连盘回九曲,然而一行驮队却走得更快更稳。
盖因永明郡境内的浮汀山里多有盘山石道,一些实在不好修筑道路的地方,也多有垫脚的齐整石头,沿山一侧时有铁链供路人把扶,山驿也明显多了起来。
潘广凌看卓思衡将一切看在眼中却沉默不语,凑近解释道:“三年前永明郡想在浮汀山修几段山路,倒也不是那种大兴土木,就是像这样搭石板顺顺山道,再给几个容易出事的地方做些防护,可那永明郡的刺史为此事而来,何大人却只拉着人家谈诗论景,一面说不忍征用民力有夺农时,一面又说浮汀山天然之美造化神奇不好破害,人家刺史也没多说,客客气气走了,后来只我们这边山还是那样难走,人家早都修好路搭好桥,造福了好些为谋生进出此地的乡民商旅。”
他努力隐忍语气里的忿忿,卓思衡朝他笑笑,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安化郡与永明郡仅仅一脉之隔,山路之间深埋长谷捷径,实际走来只需一日半的路程,道中有宋家的馆驿供休憩,床铺干燥松软,吃食更是本地风味佳肴,如果不是卓思衡心中怀事深夜难寐,这一觉必然睡得极为踏实。
他也不单单是思考如何收拾崔逯。
沿途观察,安化郡与永明郡的差距简直是rou眼可见:瑾州多山,大多本地居民自然靠山吃山,除去茶农,好些采药农人和猎户也都得频繁入山谋生,即便普通人家偶尔也要赶山收集应季的食材,以供家中丰富餐桌。而永明郡仅浮汀山南麓一带大多修有山道和歇脚处,更有些石护栏铁锁链拦住危险的山涧一侧,以免出入危险,这些安化郡的北麓统统没有,虽说是一日半,两边差不多的脚程,可大半时间都是在安化郡内跟天然的山路过不去,待走到人家地界不出半日,就开始得见瓦屋茅楼的灯火鸡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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