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吴家太太这一篇话,陈府众人目瞪口呆,险些反应不过来。吴先生更是羞恼的用手帕子捂着脸抽噎不止。
半日,陈老太太方长叹一声,满面唏嘘的道:“怪不得世人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今儿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陈氏更是冷笑着讥讽道:“这才叫良心都让狗吃了呢。倘若没有吴老先生的悉心教导,周家何尝会有后日的风光。既承了吴家的恩情,他们一家子不说对吴家感恩戴德,反而在吴老先生仙逝后如此苛待恩人之女,还敢道貌盎然的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说着,陈氏又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吴先生道:“你也是个糊涂的人。他们怎么说了,你就怎么听了。分明是他们先做下无耻的事来,难道还怕人说。既肯做了,又不肯承担恶名儿,想要一死了之。难道做恶的人死了,受害的人反倒成了杀人的凶手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也就是你们夫妻好糊弄,倘若是换了我,不说闹他个天翻地覆,也要宣扬的他们一家子难在原乡呆下去。还想以此讹赖些银钱?皮不揭了他们的。”
冯氏在旁,亦长叹道:“话虽是这么说,倘若真摊上了这么个亲戚,也够糟心的。”
话落,很是关切的向吴先生问道:“事已至此,你如今又是怎么个打算呢?”
吴先生抽抽噎噎,低声诉道:“我一个无父无兄的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逆来顺受罢了。何况我婆婆也是艰难,好容易拉扯大了儿子,如今且没了。她一个老人家,孤苦伶仃,我也不忍心为难。纵使心中十分不满,看在夫君的情分上,也只有忍着罢了。”
陈府众人听了,顿时无语。赵家二姐儿站在一旁新奇的打量,只觉着自己活了两辈子,竟真的遇见圣母了。
怪道吴老先生桃李遍地,周家将吴先生休回娘家,连嫁妆都不给,也无人替吴先生道不平。用句后世的话说,连原告都不主张自己的权利了,旁人再是义愤填膺,又有什么用呢?
这才叫民不举官不究呢!
另一厢,陈氏听了吴先生这一篇糊涂话,气的连连冷笑,开口讥讽道:“先生真真是个贤惠人儿,有这样的慈悲心肠。我瞧着,连朝廷都该颁块儿牌坊给你。如若不然,真是可惜了先生的这番心意了。”
说罢,直捂着胸口嚷嚷不休,只说自己气的肝儿疼。
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则满面尴尬。吴先生讪讪的道:“我知道姑nainai是恨我性子太软绵,实在立不起来。我也知道这些个。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那婆婆百般不好,终究是对先夫有养育之恩。我与先夫夫妻一场,却又没能替周家留下一脉香火,已是对他不起。如今家有高堂需要照料,更不能与他同生共死,我心里更是无颜念他。那些个身外之物,倘若我婆婆真要留下,我也不讨要了。她如今年岁已高,膝下无子嗣奉养,身旁多留些银钱傍身也是好的。”
陈氏听了吴先生这么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只能翻翻白眼,嗤笑冷哼,十分烦躁的扇着手帕子。心下则暗暗生恼——
早知这吴先生脑子拎不清,当初就不该撺掇着母亲和嫂子去登门拜访,请了做先生。倘若她将这么些狗屁不通的假道学教给婉姐儿几个,她才要头疼呢!
想到这里,陈氏愈发不放心。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大姐儿和二姐儿身上巡视一回,心下暗暗定了主意。
暂且不言陈氏心中到底作定了甚么主意。只说陈老太太和冯氏听了吴先生这一篇解释,却觉得这位女先生请的果然不错——至少其人品学问是很好的。虽然脑袋有些拎不清,但为人业师,能够在言传身教上令人挑不出毛病儿来,总比那些在人前道貌岸然,背地里又是另一幅面孔的小人强多了。
至于这样的性子在人情往来中会不会吃亏——那端看旁人怎么说了。需要捧着的时候便是正面教材,需要警醒的时候便是反面教材。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面前儿最需要解决的,却是周家会不会因嫉生恨,故意生出是非来作践吴先生,带累坏了陈家女儿们的清誉。
陈老太太与冯氏相视一眼,却未曾多说。只吩咐屋内伺候的丫鬟们调开桌椅,罗列杯盘。寂然用过午膳,陈老太太便笑道:“今儿念了一上午的书,又遇见这么些事儿,想必大家都累了。暂且回房歇着罢。”
众人闻言,只得起身辞别陈母,又相互道别一回,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至晚间陈珪下衙,冯氏一壁替氏一壁替陈珪宽衣解带,换上家常衣服,一壁向陈珪提及白日之事,又犯愁该如何应对周家。陈珪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法子来解决此事。凝神想了一回,不觉皱眉,厌烦的道:“早知如此麻烦,当初还不如换一位女先生罢了。读书识字的先生甚多,很不必在这一颗树上吊死。”
冯氏听了这话,不觉开口替吴先生解释道:“我倒觉得这位吴先生人很好。只不过命不好,摊上了那样的婆家罢了。何况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又不是她的错。我们怎好因旁人之故,迁怒于她?”
陈珪冷笑一声,开口说道:“我又不是衙门里的青天老爷,还给他们断官司分对错不成?再者说来,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何况她家那位婆婆又是那样难缠的人。我只怕她自己立不起来,反倒牵连了婉姐儿的名声儿。咱们家已经够乱了,我可懒得理会旁人的家长里短。”
言罢,倒是十分坚持叫陈家辞了这位吴先生,另换一个清静的来。
冯氏皱眉,一声不言语。半日,说道:“老太太和蕙姐儿都很喜欢她呢。何况她才来我们家教书,也没犯甚么错,只因为这么一件事儿,就撵了人去,也太冷情了罢?我也难向我嫂子交代不是?”
陈珪这才想起,这位吴先生还是冯氏的长嫂小孙氏荐了来的。听说这位吴先生同冯氏的长嫂还相交甚好。既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也不好不言不语的,就将人撵了去。何况他如今还有一件事儿,要求到大舅哥的头上去。既这么着,更不好为了吴先生的事情扫了小孙氏的颜面。
陈珪思及此处,低声嘟囔了一句“麻烦”,刚要开口说什么,又有上房的小丫头子来传晚饭。陈珪便住了口,因说道:“先去吃饭。吴先生的事儿,以后有暇再说罢。”
冯氏答应着,跟在陈珪身后一路逶迤至上房。彼时早已是掌灯时分,上房里亦是灯火通明。因晚上有外男回府,吴先生并吴家太太只在房中自便,并不过来。
一见陈珪夫妇相携而来,上房正堂内除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外,余者如陈氏、陈桡、陈婉并大姐儿、二姐儿皆站了起来。陈珪夫妇先上前给父母问好,又同妹子陈氏说了几句话,受过四个孩子的礼,方各自落座。
丫头们早已在正堂边儿上的小花厅里摆好了饭,众人一齐移将过去,也不必冯氏在旁布菜,大家各自坐下,陈老太太笑着同陈珪说道:“你连日来早出晚归,十分辛苦。我已吩咐你媳妇叫厨房炖了野鸡崽子人参汤,你多喝两碗,早些休息罢。”
陈珪笑着谢过母亲,早用鸡汤泡了饭,吃的十分香甜。
因陈府饭桌上并无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陈氏又向来是个藏掖不住的。立刻便将白日里吴先生的一应旧事说了出来。末了叹道:“也不知那周家究竟怎样,若是真藏了坏心要败坏吴先生的名誉,我恐怕家中三个姐儿也跟着倒霉。”
陈珪一发厌烦的皱了皱眉,只觉得原本香甜的野鸡崽子人参汤也油腻了。尚未说话,只听向来沉默的赵二姐儿撂下碗筷,状似无意的笑眯眯说道:“妈很犯愁么?我倒觉得吴先生家中之事很热闹。倒是比年下里听的戏文儿还Jing彩呢。倘若外头的戏文都是这样,我也不会每每听戏都犯困瞌睡。还有那些说书的,每年都是那么几套陈词滥调,我都快听得耳朵生茧子了。哪里有吴先生家的热闹。”
一句无心之言,倒是启发了陈珪。只见他忙忙的便把碗筷一放,喜的拍膝画圈,因笑道:“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果然是二姐儿聪明,这么刁钻的应对都叫你想到了。”
赵二姐儿猛然被舅舅称赏不迭,不觉面露茫然之色,呆呆地看了过来。陈府众人也觉十分莫名。陈老太爷看着喜不自胜,连连称妙叫好的长子,沉声说道:“好好儿的吃着饭,你又发什么疯。镇日间就这么举止荒疏,言辞跳脱,也不怕桡儿见了背地里笑话你这当父亲的不尊重。”
闷头吃饭的陈桡冷不防被祖父点了名儿,顿露尴尬之色。
陈珪则不以为然,嬉皮笑脸的道:“父亲这话便错了。桡儿这小子若是能学到我的一半儿机敏,来日前程且不愁了。就怕他也是个读书读腐了的,只晓得君子方正,反瞧不上我的人情世故。”
“你那是投机取巧!”陈老太爷说了一嘴,不欲牵扯太多,仍开口问道:“你还没说,方才且发的甚么疯!”
陈珪见问,便嘻嘻地笑道:“方才听了妹子所言,我正愁该怎么应对周家的人,倒是二姐儿一语道破天机,叫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所以才喜不自禁的笑出声来。”
言罢,也不等众人开口询问,便将自己的盘算徐徐道来。
按照陈珪的意思,不过是想把吴先生的遭遇换了名儿姓儿,假托前朝事迹,叫说书唱戏的编成戏文话本儿,于市井街头传唱开来。倘若周家并无别意,那话本戏文便是供人一笑,再无他意。倘若周家真的安心作耗,陈家有了这么一手准备,就算不是万全之策,事到临头时,亦不愁没有应对。
说罢,陈珪仍夹了一筷子火腿入口,自得笑道:“这便是俗话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陈府众人闻听此言,寻思了一回,冯氏皱眉说道:“此事到底关乎吴先生的清白私密,我们虽有心,终究不能替她做主儿,还是同她商讨一二,听听她的意思罢?”
陈珪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的道:“那便同她说个明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纵使她心下不认同,我们也得这般做了,总不能束手就擒,眼睁睁等着旁人使坏。何况这天底下也没有凭白替人受过的道理——”
一句话未落,陈氏在旁冷哼道:“哥哥这话在理儿。她想要贤良淑德凭白受屈,也不该带累了我们。说句不好听的话,既然是逆来顺受,当初又何必惺惺作态,应了咱们家的西席。她要是同咱们家半点儿干系没有,咱们是疯了才揽这种麻烦事儿上身。如今她既是咱们家的女先生,她的清誉便牵扯到咱家女孩子的名誉。既如此,就由不得她糊里糊涂的受人算计——她不怕屎盆子扣脑袋上,我还怕咱家闺女被溅了满身的污水呢。”
一席话落,陈氏忽地又想起早先做定的主意,因说道:“我瞧着这位吴先生虽是读书识字,行事却很糊涂。若由着她来教导姑娘们,恐怕教的姑娘们也都呆呆笨笨的,反倒不好了。我便想着,打明儿她教姑娘们读书的时节,我们也在旁听着。若有不妥的,事后也好和姑娘们分说明白。可万万不能学了她这迂腐性子才好。”
冯氏闻言,不觉为难的道:“这倒不好。平白无故的,怎好去听她的课,倒像我们不放心似的。”
陈氏嗤笑道:“原就是不放心的意思,有什么好抹不开脸的。难道由着她把姑娘们教傻了才好?”
冯氏闻言,一声儿不言语。半日,蚊子哼哼似的说道:“我还是觉着不太妥当。那好歹是我嫂子荐了来的先生,从前又和我嫂子相交甚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便狠狠的皱眉,气急败坏的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挑唆了妈和嫂子去她们家拜访,如今倒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陈老太太看着陈氏鸡头白脸的模样儿,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的道:“不过是一点子小事罢了。既然老大都有了主意,慢慢儿地照做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动肝火。你如今也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一双女儿也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慌脚鸡似的,一点儿也上不得高台盘。”
陈氏见说,只得不满的嘟着嘴,一旁陈老太爷也道:“蕙姐儿的性子仍旧太浮躁了,往日里我常说你,合该好生教导她才是——倘若安心一辈子呆在家里做姑nainai,也还罢了。倘若不是,总该提点儿城府心气儿,学些儿眉眼高低。总是这么个样儿,如何使得。”
陈老太太听了陈老太爷这一篇话,因笑道:“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便说,蕙姐儿平日里合该同吴先生好生相处,也学一学人家的温婉贤淑。须知女子以贞静为要,吴先生读书识字,性子又这样的温婉,我瞧着便很好。倘若咱们家蕙姐儿能有吴先生的三分柔顺,我就安心了。”
陈珪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笑着接口道:“正好儿吴先生目今在家里教书,这么难得的机遇,也叫蕙姐儿平日无事,去听听吴先生的教诲。倒是不盼着她能学出个模样儿来,只盼望蕙姐儿跟在吴先生身旁耳濡目染,也学些女子的安分随时,倒也罢了。”
这话倒是同陈氏方才的话是一个意思,只不过陈珪这么一说,便不是信不过吴先生,而是仰慕吴先生的为人品性,所以要接近着熏陶一二了。
冯氏这边倒也有了交代,况且她也有些不放心吴先生的迂腐,只是碍于小孙氏这个中人,所以抹不开脸面罢了。如今既有了这么个借口,冯氏也不怕吴先生这头下不来台,于是满心满意的领了这差事,口内仍说道:“放心罢,晚饭过后我便去寻她说说话儿,务必与她分说明白。”
陈老太太则道:“今日饭桌上的话,乃是咱们家的私话儿,万不可传将出去了才好。”
众人闻听此言,笑着答应了。陈老太太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好生嘱咐了年纪较小的大姐儿和二姐儿一回——好在大姐儿本就温柔腼腆,平日里话也不多,胆子又小,陈老太太不过整肃严谨的叮嘱了几句,又有贴身的丫鬟们跟着,也就不怕了。
至于二姐儿,好歹是后世穿越而来的成年人,纵使无人吩咐,吩咐,她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陈老太太叮嘱了一回,又笑向众人道:“大人们说话儿谈心,向来很少避讳着孩子们。却不知有些口舌是非,都是小孩子传话儿引出来的。他们年纪小,不懂得轻重,不过鹦鹉学舌一时口快。倘若因此起了嫌隙,反倒不美。少不得多嘱咐一二罢了。”
众人闻言,皆称赞陈老太太说的很是。冯氏便笑道:“还是老太太心细,我们是再想不到这些的。”
陈老太太点了点头,思忖半日,仍说道:“论理儿,我不该多说这一句。不过咱们家既然请了吴先生来,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主意。如今出了岔子——别说这些还只是咱们的私心忖度,便是有朝一日真有了麻烦,也不该因此迁怒于人。倒像咱们没有担当似的。”
说罢,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氏,口内告诫道:“好心助人却因一时的口舌反生嫌隙,那便是费力不讨好儿了。这是蠢人才做的事儿。我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上等儿人家,却也自诩并非蠢人。你这性子都是我们平日里骄纵太过,才纵的你愈发心直口快,嘴里没了算计。只要一时不痛快了,甚么好的坏的不管不顾都宣诸于口。有道是祸从口出,今后你同吴先生相处,可万万不能如此轻慢,叫人理论咱们陈家的家教不好。”
陈氏不拘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规规矩矩地点头应是。
陈老太太仔细看了陈氏一回,仍旧长叹一声,唏嘘的道:“吴先生与吴家太太孤儿寡母,不说奔了咱们来,好歹如今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很不欲因着一些口舌是非,叫大家不能安心相处。从来都说寄人篱下的滋味儿难受。咱们如今既请了人来,便叫人欢欢喜喜的。如若不能,还不如立时放了她们家去,也省的咱们家费心费力,反而遭人埋怨,受人指摘。”
这话很是语重心长,陈氏听着母亲说“寄人篱下”,不觉想到自己的身上来。同是孀寡之人,同样有那么一门糟心的婆家,她若不是福气好,明仗着父母哥哥疼她,肯替她仗腰子。纵使心高气傲,掐尖要强,恐怕这会子也好不到哪里。
既如此,又何必认真为难吴先生呢。毕竟吴先生心性绵软,立不起来,也是娘家无人的缘故。若吴先生能如自己一般的父母俱在,兄长撑腰,恐怕周老太太亦如赵家那老虔婆一般,即便心中盘算打得响,也无计可施罢?
陈氏因想到这个上头,不觉把厌恶吴先生糊涂的心思去了大半。沉yin半日,方笑道:“妈放心罢,我省得的。”
陈老太太见陈氏如此,便知她果然想明白了。因说笑道:“好了好了,说了这半日的话,菜都凉了。还是叫灶上拿回去热热罢。如今天儿冷,总不好吃冷食。”
说罢,且吩咐小丫头子将饭菜端回去重新热锅再传上来。彼时天色已经不早,众人胡乱吃了一口,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冯氏则寻至吴先生所在的客房处闲聊说话,将晚饭时众人的商议换了些言辞当面告诉。吴先生沉yin一回,虽打从心底里不愿生事,又恐周家不依不饶,带累了陈府名声——若真如此,别说她无颜再见陈家人,恐怕连闺中密友小孙氏亦不敢再见了。
何况吴先生心中,仍有些想头。她生性柔顺,又因周璞之故,不肯同周家老太太认真计较。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吴先生自幼娇生惯养,读书识字,亦是个心气儿高的。她看周家老太太不顺眼,又念着夫妻情分不肯撕破脸,心中只管憋屈窝火。如今有人要替她出气,纵使不为着她自己,可到底是为她张目扬名,吴先生亦是愿意的。
再有一事则是吴先生的私心计较,倒不好说出口的——陈府既有替她张目正名之意,少不得要在话本儿戏文儿中称颂一回。倘若周家不生事便罢,倘若周家意欲生事,此事叨登出来,届时天下人都能知道她的温柔贤惠,她便也如前朝《贤媛集》、《列女传》中的贤女一般,事迹传扬天下了。
这么想来,吴先生心中自是千肯万肯。不过她生性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思忖了半日工夫,方才答应下来。且为名声计,仍旧央求冯氏将写好的话本儿戏文儿拿来给她瞧瞧才好。
冯氏见吴先生应了此事,只觉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儿。这么点子小事——况且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如何不应的。当即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仍笑着打趣道:“先生且放心。我们必定谨慎行事,断不会坏了先生的清誉。”
吴先生只觉脸上一片热烫,心中又慌又愧,一壁绞着手帕子一壁低头说道:“倒不是担忧府上如何。只不过是我的一片私心,想瞧瞧罢了。”
冯氏倒不知吴先生的一番盘算,只误会吴先生是年轻面子薄,不肯轻易自夸的。当下也不以为意,仍拉着吴先生的手说笑了一回,眼见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这才起身离开,自去回房歇息。不在话下。
当下且言不着吴先生。只说陈珪计议已定,次日下衙后,便筵请衙中一位交好的同僚徐子川至京中上好的酒楼吃酒听戏。
从来户部便是个令人艳羡的肥缺儿。然户部之中,亦有分工不同。诸如陈珪这般善钻营肯奉承的,上峰便青眼相待,平日里有甚好差事儿总不忘了他,油水便大些儿个。又如陈珪好友徐子川那般清高疏狂的,虽不至于恃才辱上,亦不肯和光同尘,那上峰自然懒怠理会。任由他守在户部这么个聚宝盆中,却两袖清风。每每闲暇时,只好撰写风月话本儿,赚些润笔费度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珪笑向徐子川道:“子川兄这一向可好?近些日子囊中羞涩否?”
闻听好友打趣,徐子川只是莞尔一笑,并不以为意。反倒是笑着调侃道:“我这手头,你也是知道的。甚么时候宽松过。你既这么说,可是近日添了油水,荷包鼓鼓,想要资助我些个?”
陈珪便叹道:“你这性子也太要足了强。不是我老生常谈,只是以子川兄之才学资质,但凡态度和软一点儿,以尤大人之为人心性,虽不至于即刻视子川兄为心腹,却也必定待你为上宾。你又何愁囊中羞涩?”
徐子川闻言,便笑道:“你还说不是老生常谈,这话听得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管你们如何上下其手,你们又何必强要我同流合污?不是我说一句忤逆的话,当今虽仁厚圣明,却也太过迁就了。闹得如今吏治不清,文武百官皆以向朝廷借银为风。长此以往,必定使国库空虚,倘或接连再有个天灾,只怕受过的还是百姓。为今之计,只有以雷霆之势催缴欠银,丰盈国库,整顿吏治,方能安稳社稷,以图万世之基业。”
陈珪闻言,便哂笑道:“你也太肯Cao心了些。甚么催缴欠银?你我如今便在户部当差,难道还不知晓这其中情形?别说那些个皇亲国戚,功勋显贵,便是稍逊色些的文武百官,哪家没欠朝廷的银子?不过是数目多少罢了。圣人都不追究了,谁还提这些个,他是活腻歪了,才肯与整个朝廷做对。”
顿了顿,陈珪又说道:“再者说来,圣人南巡多次,江南接驾的诸如甄家、王家,还有目今迁到京都的贾家,都是借了国库的银子去哄圣上。如今该逛的逛了,该闹的闹了,便催着人讨要欠银?”
陈珪说到这里,又吃了满杯酒,冷笑道:“只怕以当今眷爱老臣之心,是断断不肯的。他们这些大头儿不还银子,你再叫旁人去还,可怎么说呢?届时恐怕又是一阵好闹腾。”
徐子川听闻此言,更是长吁短叹,拍腿画圈的恨恨说道:“可恨,可恨。好好儿的朝廷,都叫这些蛀虫给败坏了。”
陈珪见好友如此义愤,摇头笑道:“依我之见,子川兄在户部做笔帖式可是屈才了。以你这品性心气儿,合该去御史台才好。”
徐子川便佯怒瞪人道:“你以为我不想?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入御史台,必定本本弹劾这些个挖空国库以肥私己的——”
没等徐子川把话说完,陈珪便笑道:“得,这话倒是连我也骂进去了。”
说罢,举杯笑向徐子川道:“来,只为子川兄骂我这一句,当浮一大白。”
徐子川也便笑了,同陈珪碰了满杯,一饮而尽。因笑问道:“如璋兄此番请我吃酒,不知是有何事要求我啊?”
陈珪便笑道:“你怎知这次是我有事求你,难不成我平常少请你吃酒了?”
徐子川便笑道:“你平常请我吃酒不少,但鲜少请我来这般好的地方。这可是太白楼啊,这一顿席面,没个十两八两的银子,下不来吧?”
陈珪便是一笑,举杯叹道:“子川兄观察入微,小弟佩服。”
于是便将家中女儿如何要读书,如何便请了女先生,以及吴先生的遭遇如此这般娓娓道来。末了因说道:“我们家里的意思,想是先下手为强。先寻些说书唱戏的,将改好的话本儿戏文儿于市井间传唱开来。倘若那户人家不使坏心也还罢了。若真要使坏心,我们也好有个应对。”
又说道:“子川兄也是知道我的。虽少年轻狂时也流连过这些个青楼楚馆的,但那些酒rou之交,又何曾交心了。这件事情虽非甚么机密要事,到底牵扯着女儿家的清白。我很不欲寻外人介入此事。思来想去,唯有求子川兄你了。”
徐子川静静听了陈珪的一篇话,喟然长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忘恩负义,刁钻可恶之人。真真叫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唏嘘一回,又向陈珪笑道:“如璋兄放心。不过是一点子小事罢了,待我回去,即刻写了一折子戏文交付与你。”
陈珪笑着谢过。正事已毕,两人又开始说笑吃酒,及至席散,尽兴而归。
至晚间陈珪醉醺醺的回府。冯氏得了消息,连忙带着丫鬟婆子们迎至二门上将人扶将回来。陈珪踉跄着脚步,有意将自己半片身子压在冯氏身上,两人七扭八扭的回至房中,冯氏将陈珪氏将陈珪缓缓地扶到床上,一壁替他脱靴褪衣,一壁扬声叫水。
陈珪整个人呈大字型的倒在床榻上,笑眯眯的道:“昨儿商议那事儿,我已经交托给子川兄了。他说今儿晚上回去便写将出来,不过三两日就能给我。”
说罢,又涎皮赖脸的坐起身来,凑到冯氏跟前儿笑着讨赏道:“nainai的吩咐我都照办了,nainai可怎么赏我才好?”
冯氏只觉扑面一股子酒臭气,不觉厌恶的皱了皱眉,一壁用手在面前扇风,一壁说道:“又不知喝了几坛子酒,攮丧多少才肯回来。等明儿早上嚷着头疼,我可不管你。”
口内说着,却又吩咐小丫头子去端早已预备好的醒酒汤来。哄着陈珪吃过一大碗。又有粗使的丫鬟婆子送了热水与洗漱之物。冯氏便打发两个有力量的丫头,扶起陈珪至里间净房洗澡。
陈珪一半是醉,一半是故意,仍旧赖在冯氏的身上不动弹。眯着眼睛口内说道:“nainai未却簪环,想必也还没梳洗,咱们两个一块儿洗罢。”
又向房内伺候的丫鬟们道:“你们出去,很不必你们跟前儿伺候。等我和你nainai叫时再来。”
众丫鬟口内答应着,却拿眼睛看冯氏。冯氏又羞又臊,面上如涂了胭脂一般,仍旧叫小丫头子们都退下了。自己扶着陈珪跌跌撞撞至净房。
也不知两人都在里头做了些甚么。足足洗了两三个时辰,冯氏方扶着陈珪出来至床上躺下,又扬声吩咐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们进去收拾。
一夜无话。
次日乃是沐休,一大清早儿陈珪便神清气爽的起身,一壁更衣梳洗,一壁笑向没Jing打采的冯氏道:“果然还是nainai做的醒酒汤最好。早些年我宿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做什么都没Jing神。如今倒好了,再不头疼了。”
冯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向陈珪,因说道:“我当初就不该从我嫂子那讨要醒酒汤的方子。纵得你如今越发没了算计。倘若一时醉了,老老实实睡你的也还罢了。偏你醉了又爱装疯,总是来闹我。”
陈珪瞧着冯氏粉面嗔怒,风流婉转的模样儿,不觉神魂驰荡。当即身子都酥了半边似的,一把搂过冯氏,因笑道:“nainai别不知足罢。不信出去瞧瞧,别说像我这般年纪的,便是再年轻些儿的,哪个没有姨娘通房的。我如今全都没有,只nainai一个。nainai再不任我施为,憋死我了你可怎么办。”
说着,便搂着冯氏要亲香。
冯氏又羞又气,忙的一把推开陈珪,脸通红通红的斥道:“你可消停些儿罢。外头那么些丫头婆子们瞧着,你也不知羞。”
陈珪不以为然,嗤笑道:“我搂着我媳妇要亲香,与她们什么相干。倘若羡慕了,也回去找自家男人不就完了。”
冯氏啐道:“越说越往下、流走。”
说罢,也不理陈珪,径自摔手出了房门,顺着抄手游廊逶迤至上房。陈珪便笑嘻嘻地跟在身后,负着双手缓步慢踱。
一时到了上房,陈氏并两个姐儿,以及陈桡和陈婉都在正堂陪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说话。因瞧见冯氏和陈珪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儿,陈老太太便道:“既是昨儿吃了酒,又回来的那么晚,何必今儿又早起。合该好生睡一觉才是。”
陈珪便笑着上前请过安,口内说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大清早起,我若不起来,岂不辜负了这大好韶光?也得给桡儿做出个样子才是。”
说罢,又同儿子陈桡笑道:“将来你科举入仕,必少不了这些吃酒应酬。可要记着,不论夜里睡得多晚,到了时辰必得起来。就算一时困极,待到午间小憩一回即可。莫要以醉酒为名,镇日懒散度日,虚度韶光。”
陈桡闻言,只得唯唯应诺。一旁陈婉与大姐儿、二姐儿偷笑不语。
陈氏打量了冯氏半日,突地笑问道:“嫂子脸上作烧,该不会是风寒了罢?”
冯氏闻言,眼见陈氏面显促狭之色。便知道她是猜着了甚么来打趣自己。又见堂上众人亦都关切的看了过来,陈珪则在旁似笑非笑,不觉面上一发红将起来,反手摸了摸脸颊,笑道:“并不是风寒,想必是这几日天寒风硬,一时臊了风也是有的。”
陈氏故作大雾,拉长了声调笑道:“哦,原来是风臊了。”
冯氏转过脸去,只作听不见。笑着问及何处摆饭等语。
一时吃毕了早饭,陈府众人各自散了。陈桡与众姊妹分别至外书房和内院书房念书习学,陈氏因昨儿一篇话,也到吴先生跟前儿名为识字,实为监视。
冯氏因想到自己替陈珪做的那一双鞋还未曾做完,遂回房打点针线做针黹。
陈珪则惦记着徐子川撰写话本一事,何况他在家闲散无事,也觉烦闷。遂以此为名至徐子川家中拜访,自不必细说。
那徐子川乃是写惯了风月话本儿的老手。陈珪拜托的这点子事,自然不在话下。只三两日工夫,果然写了全套的话本儿戏文儿来,交付陈珪。
陈珪又忙忙的带了家去,至父母妻妹跟前儿读过一遍,又叫冯氏将话本儿送到吴先生面前一观。见吴先生并无可挑剔处,便抄录了几份散与说书唱戏的,叫他们演习好了,于市井各处传唱。
时值年下,京中略有些底蕴的人家儿都爱请些说书的女先生儿家去说两段儿新书。或有那等腻烦了自家戏酒的,也偏爱挑些出挑的小戏儿至家中唱几段儿新戏。
那徐子川替陈珪编纂的话本儿故事又新奇,辞藻又妙,情节更是曲折离奇,再经说书唱戏的这么铿镪顿挫,娓娓道来,霎时间便越过了那些陈词滥调的才子佳人,以致官宦富贵人家竞相追捧。不消半月工夫,京中十停人里倒是有八停人都知道了。
陈珪见此景况,自以为得意,笑向家人道:“如此一来,不拘那周家人如何诋毁谩骂,咱们家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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