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荣厚冷笑之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转身对着池荣娇露出温和的笑意,自嘲道:“修身养性,我的城府还是不够,妹妹别笑话……我的份例可取来了?”
最后一句是问红缨的。
他之前说了要留在三省居用餐,让人将他的份例一并取来。
红缨摇头:“……厨房那边不给,说是康嬷嬷吩咐要送到正院的……”
池府平素若无事,各院均是分开用餐的。夫人最宠三少爷,他出远门回来,定是希望能一起用膳的,有那样的吩咐也不稀奇。
……
池荣厚心中滋味复杂难明,说不出的难受……母亲对他是慈母,对嫡亲的女儿却……
“让闻刀去取!再加四个菜,要蜜炙丸子、核桃鸡丁、素拌三丝,再清蒸条鲳鱼,没有新鲜的鲳鱼换条糖醋鲤鱼也成……让他告诉厨房的管事,半个时辰之内不能做好送进来,小爷让她明天去庄子种田!”
红缨和绿殳告退,下楼找闻刀。
“妹妹……”
池荣厚叫了声妹妹,看荣娇一脸平静,着实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类似这样的被生病被禁食不是头一回了……始作甬者是他们的母亲!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子不言父过,明知她错了,偏又不能打骂,连据理以争的申辩都是错的,不孝的!
“妹妹,你别难过……今天晚上我就去找母亲,你身体好了,不需节食,反倒要好好补补。”
池荣厚知道荣娇心里肯定难过的要哭了,自己的安慰不知有没有用,“有哥哥在呢……以后我让人每天送你最爱吃的过来……我把闻刀留给你使唤,大梁城酒楼饭馆的拿手菜,让他全买了送进来……”
瞧着他郑重其事的模样,池荣娇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心里暖暖的:“哪用得着每天从外头买吃的?别担心,我没难过……”
她真的不那么伤心难过了……
以前母亲这样做,她难受地恨不能死去……这一次还是难过的,却只有很少的难过,心头前所未有的生出了忿怒。
“嗯,不难过。凡事有哥哥在。”
池荣厚顺着她的语气,哪里会不难过?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对待?
妹妹就是懂事,怕他担心,跟着难受,每次在母亲那里受了委屈,都不跟任何人诉苦……
见她谈笑宴宴,是真的平静淡定,不象以往强装欢颜……
池荣厚心里且喜且忧且酸,百般不是滋味,既为妹妹的不在意不伤心松口气,又心酸不已,再多的情份也禁不起母亲这样的搓磨,妹妹的不在意,是不是对母亲再无孺慕之情了?
池荣娇见哥哥边说话,边偷眼打量自己的神色,知道自己今次的反应与往日略有不同,他是在揣测自己的真正心思,也不说破,落落大方任他端详。
至于池夫人康氏,她不将自己当女儿,自己也没必要硬要往前凑,与人家培养什么母女情份!
对她莫名又让自己被生病喝三天白粥的做法,池荣娇真心觉得池康氏脑子有问题了!她也没打算象以往那样听话,真的老老实实喝三天稀粥……
茶水间有炉灶,有米有面,有点心蜜饯,好吃的东西有不少,做什么她要傻傻地饿上三天?虐待自己?
从她记事起,母亲对她就百般看不顺眼,她做什么说什么,永远一无是处,永远都是错的,不说是错,说了也是错……
原先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能令母亲满意,于是就愈发地努力,被母亲训斥责罚,非但不敢吭声,还要几番反省自己,对自己愈发严格,希望总有一天,母亲能给她一个笑容,一句温和地赞赏……
 p;没有!她努力了那么久,她对她不象母女,倒象仇家……看她的眼神是赤裸裸,不加任何掩饰的厌恶!
是厌恶,是憎恨!
哪怕对庶女池荣珍,她虽不喜,冷淡疏远,却还留了嫡母的面子情,至少面子上还要做做戏,在下人仆妇面前留些脸面,对自己,干脆连一丝脸面也不给的。
池荣娇自打生病后,这两三个月的时间,没事就会回想起自己过去十三年的林林种种,冷静地象看一本故事书,点点滴滴翻了一遍又一遍,她终于明悟了,池夫人对她,不是严格要求,不是望女成凤,就是实打实的厌恶,虽然这厌恶的理由太不可思议!
以往的池荣娇被渴望亲情的念想蒙蔽了眼睛,根本没想到母亲将自己当仇人,现在知道了,悲伤还是有的,却不象以前那么在意了……
她好象不在意了,也不想再费尽心思千方百计地讨好池夫人,她喜欢不喜欢自己,好象也没什么打紧的。
最近一个月,池夫人没少生事,每天横天鼻子竖挑眼,荣娇垂头听着,心里却想池夫人应该读书不多,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说别的似乎就词穷了;脾气又暴躁,说着说着就动手扔东西,手上有什么扔什么……
池荣娇现在也特别不愿意见到她,每日必需的请安,她总是即停即走,不象以前,明知道留下会挨池夫人的骂,还是想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
那天池夫人又骂她,她低了头,心头却升起一股怒火,这个妇人太过份了!差点脱口而出喝一声“住口”……
好在她及时克制住了,自己惊出一声冷汗,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认为眼前的妇人为母亲,而是池夫人康氏。
……
三少爷池荣厚的吩咐,厨房管事不敢不听,没多大会儿功夫,闻刀就取回来热气腾腾Jing心烹制的晚饭。兄妹俩用完饭,夜色暗下来,星火亮起,池荣厚又叮嘱了一番,才起身离开。
……
“大小姐,今天晚了,还要习字吗?”
红缨持银剪刀剪短了灯芯,轻声请示。大小姐每天下午都要练字的,今儿三少爷来,说话过了时辰。
“不写了,天色晚了,只练拳,弹五弦。”
自送走了池荣厚,池荣娇就站在窗前,望着墨蓝天空中的星斗若有所思。
红缨应是,打开衣柜,取出练武的短打衣裳……
大小姐一直是早晚练拳的,以前习惯弹琴,最近这段时间喜欢上五弦……二少爷听说了,送了大小姐一把上好的五弦琵琶,还问要不要请个师傅……大小姐说不用,她自己胡乱拨拨就好……三少爷送了本谱子,结果大小姐一学就会,好听得很。
三少爷头次听了,赞不决口,连夸大小姐是天才,夫人听说了,连道不务正业,骂了好几回,嫌弃大小姐学胡人的玩意,正经地高雅的琴不弹,偏摆弄低贱的五弦,骨子里透着贱……
夫人,可真是……
想到这些,红缨暗自摇头,哪能这么说自己的女儿?
再说五弦琵琶起初虽是从胡人那边传过来的,这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前朝时五弦就已流传甚广,至本朝,更受名人雅士推崇,就连她这个做丫头的,都听过不少写五弦的诗词,什么“五条弦出万端情,捻拨间关漫态生。”、“美人为我弹五弦,尘埃忽静心悄然”等,五弦大家韦大师是达官贵人抢着邀请的贵客,夫人不可能没听说过,怎么到了大小姐这里,就成了不好的低贱玩意儿?
红缨心里思绪万千,却不影响她手头上的活计,服侍着池荣娇换了利落的衣裳,拆了簪环,重新梳了简单的发髻……
看着英姿飒爽飞身下楼的池荣娇,红缨觉得,大小姐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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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亮得早,寅卯相交时,天光已大亮,湛蓝的天空,飘着丝丝缕缕的白云,鸟儿啾鸣,蔷薇香气迷人。
池府演武场。
“妹妹,你太厉害了!”
池荣厚擦着头上的汗水,连呼过瘾:“小哥哥打不过你啦!甘拜下风!”
他一身练武的短打,腰扎红带,脚蹬黑色薄底小牛皮快靴,白色演武服的胸口处有一个明显的小脚印——刚才与荣娇对练时,一个大意,心口处被踹了一脚。
妹妹的身手果然比以前厉害了,而且拳脚生风,出招老到有力,颇有些威胁,不象以前陪她喂招,虽然招术都对,打得也认真,但感觉上就是象在逗孩子玩,不是练武,不为制敌取胜,更不会有狠厉搏命之感。
不过他以前从来都说破过,二哥说得好,妹妹是小姑娘,练武是她喜欢,只要她开心,是练武还是跳舞都一样,又不会真要她上阵杀敌,与人搏命,招术对了就够了,有没有杀伤力无关紧要。
哥俩深以为然,妹妹练功夫是为她开心,花拳绣脚又如何?只要她喜欢就好。
池荣娇一直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不过她狠不起来也学不会,怎么用心也练不出那种气势来。
妹妹好象懂得如何快速制敌了……
池府乃武将之家,池荣厚自小在军中打混,这一年间又跟着大哥池荣兴在军营办差,眼光自然不差,在对练中,他敏锐地察觉到池荣娇的转变,荣娇的蜕变显而易见,她好象一下子明白招术的有效性,拳脚运用娴熟,没有无用的花招术,一拳一脚都简洁高效,惜时度势,旨在快速取胜,就象……真有过搏命厮杀的经验,出招慢了,死伤的就是自己……
与小哥哥满头大汗,衣服半shi相比,池荣娇略好一些,但也鬓角挂汗,娇喘加速,水绿色的演武服后背被汗水洇shi了一小片,红扑扑的小脸,眼眼亮晶晶的如黑水晶,“真过瘾!小哥哥,我们再来!”
对练与自己独自练拳还是有区别的,池荣娇兴奋地很,全身每个细胞都透着爽意……好象她以前经常这样与人对打过似的……不可能啊,家里除了二哥和小哥哥,没人陪她练……而且若哥哥不在府中,她是进不了练武场的!
“好!再来!”
妹妹兴致高,做为妹控,池荣厚不可能拒绝,他将汗巾子扔给一旁服侍的闻刀,理了理衣襟,兄妹二人复又跳入场中,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一白一绿两道身影缠斗在一起,池荣娇力气不如池荣厚,身姿却灵巧,招术刁钻古怪,池荣厚这次不敢大意,Jing神抖擞,拿出与军将拼杀的认真劲,二人居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池荣厚愈打愈惊喜,妹妹这一开窍可了不得!竟是个天生的高手!
……
“服了,服了,我认输!”
斗至酣处,池荣厚的拳头距池荣娇的太阳xue不足半寸,池荣娇两指如钩,不躲不避,正锁在哥哥的咽喉处,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池荣厚嚷着,率先收手,“不行,我打不过你了,回头你和二哥比比高低。”
他向来以荣娇的师傅自居,眼下做师傅的拼尽全力与妹妹打了个平手,池荣厚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抹不上,轻快的语调里全是高兴与欣慰,任谁都能看出,承认妹妹厉害比他打赢了更令他开心。
池荣娇见他这般模样,莫名的眼眶就有些酸涩,声音带上哑意:“小哥哥,你,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这样忽然变强了,难道你就不生疑?她自己偶尔都会忐忑不安……
“奇怪什么?”
池荣厚见她红了眼圈,神色就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到处找帕子:“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小哥哥刚才没控制好力度,打疼你了?”
对打过程中,池荣厚虽十分小心,怕伤着妹妹,但真放开了手脚时,难免还是会有拳脚碰到池荣娇身上,他已经注意收力了,难道还是让妹妹疼了?妹妹是小姑娘家家的,皮娇rou嫩……rou嫩……不象他,皮糙rou厚的!
“要不,你打我几拳出气?”
“不是……”
池荣娇本不想哭的,见他那幅小心翼翼的模样,眼泪就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好象从来没有哪一个兄长是如此对她的……她的心头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不对!二哥和小哥哥一直是这样对她的,自从有记忆起,两个哥哥对她就好得没边……
为什么她会突然蹦出那样的念头?
“就是,好象,我应该不是小哥哥的对手……往常赢都是你让着我的,我知道……”
她抽噎了两声,以前她也会有打中池荣厚的时候,当时以为自己真的进步了,后来想想,都是哥哥让着她,为了哄她开心的。凭真正实力,她根本连衣角都沾不到,更不可能打到他。
“你这个傻丫头!什么叫应该不是我的对手!”
池荣厚松了口气,这丫头就是这么胆小不自信!都是母亲……还是以前对练时为给她长志气,示弱哄得次数多了,这回是真的,她也不敢相信了?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功夫下得多了,厚积薄发,自然会水道渠成的!我这一年跟着大哥办差,练得少了,自然没你娴熟……”
这话其实不实,他自从到了军营,日日Cao练,对阵的经验比以前强了许多……所以说,妹妹确实很厉害,不知私下里反复琢磨了多少次!
“你以前只是经验少胆子又小,练得多了,举一反三,就明白了!我昨天就说了,你是二哥和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师傅厉害,徒弟怎么可能弱?踢我一脚就以为有多了不起啊?赢了二哥才是真的出徒了,你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继续好好练吧。”
都城人多有所知,池家的老二武艺超群,马上步下皆出众,大梁城年轻一辈,无一能敌。
池荣娇对他是无条件的信服,听了这番话,立马止了眼泪,翘起嘴角,握了小拳头:“嗯,我一定好好练,争取打败二哥!”
“这才对嘛!”
池荣厚老大开怀:“好,挑战书我替你下了二哥!”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温和:“一会儿用完早膳,我就去大营了,你照顾好自己……母亲那里,我已说过了,膳食没事了,她……唉!小哥哥这回割地赔款,将白粥换成了禁足……天气渐热,正好也不用去正院请安……”
省得去请安还要挨骂,被鸡蛋里挑骨头。
“嗯,我省得,我喜欢呆在院子里。”
见他面有赫色,池荣娇急忙出声安慰,她的想法正相同,被禁足正好,她现在越来越不想去正院请安,老夫人那里也不愿去,巴不得呆在屋里不出去。
“我也是觉得这样清静……用不上十天,我或二哥指定有一个回府来,到时陪你去南山,你且忍忍。”
道理虽是这样,池荣厚还是觉得太委屈妹妹了,母亲这回竟难得地强硬,不论他怎么说,都不肯松口。
母亲能拖,他却等不得,只好答应了她禁食换禁足的条件。
这回,又是妹妹最委屈……
“不用担心与王府的婚事,就算订了亲,左右你年纪还小,成亲前二哥和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比起禁足,更令池荣厚担心的是妹妹的婚事。
“我知道,小哥哥,在没弄清情况前,你和二哥不要贸然惹恼父亲,又受罚……”
池万林崇尚棍棒教子,儿子不听话,先打军棍再说,一次不长教训,下次棍数加倍。她今年才十三岁,正象小哥哥所说的,离成亲还早,有时间从长计议。
对这桩亲事,池荣娇心里很没有底,总觉得轻易变不了……
难道她真的还要嫁给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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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荣娇在演武场与池荣厚告别,她原本不知道自己被禁足了,既然池夫人有这个指令,她自然不能在池荣厚走时送他至府门外。
这固然有稍许遗憾,不过,能十天不用去见池夫人那张Yin晴不定的脸,还是蛮令人心情愉悦的。
她现在,似乎已经不在池夫人如何对自己了……就是不想对上她那Yin冷厌恶的眼神……
池荣娇微顿,她以前心心念念想的是能得到母亲的正常相待,能得到她的一声好……如今,真的不在意了!
池夫人在她眼里,越来越象陌生人,还是极其讨厌的那种妇人。
“站住!”
就在荣娇与丫鬟要拐向通往三省居的小路时,从一旁侧路传来一声娇喝,“池荣娇!说你呢!”
荣娇眉头轻轻蹙了蹙,还是止住了脚步,回转身来,表情淡淡地:“何事?”
花树后走来三人,正是池府的庶女池荣珍,和她的两个贴身大丫鬟。
池荣珍长得随她的生母杨姨娘,身材高挑,长圆脸,眼睛挺大的,鼻梁有点塌。姿色只能算是清秀,与美貌却搭不上。
荣娇其实一直心有疑惑,以池万林的身份地位,见过的美人应该不少,杨姨娘勉强只能算中人之姿,着实不具备做宠妾的姿色,池夫人都比她长得要美,为何却能把池万林迷得三迷四道的?
身边除了摆设般的池夫人,就杨姨娘一个女人。他在府中时,除了初一十五宿在正房外,其余时间全歇在杨姨娘那里,把杨姨娘母女二人宠得要星星不摘月亮,可惜杨姨娘肚子不争气,这么多年,除了池荣珍一个女儿外,没再得一男半女。
做为一个宠妾,没有儿子傍身,总归如浮萍无根,池夫人有三个成年的儿子,母以子贵,池万林再宠杨姨娘,也不会动摇池夫人的地位,不敢休妻将小妾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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