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玉这才顺从地伸出手,在这之前的一路上盛灵玉一直没有展现出什么异样,康绛雪只以为盛灵玉的手伤是划了几道小口子,没想到这人的左手张开,忽地满眼皮开rou绽,深可见骨,乍一眼看——
血rou模糊。
康绛雪被那血淋淋的一只手震得完全失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怔怔地和盛灵玉对上视线,后者对他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这么深的伤口……康绛雪尚未说出一个完整的词,盛灵玉已然补充道:“还可以用。”
这是一句十分平淡的话,近乎把盛灵玉这只血淋淋的手所承受的伤痛抹得云淡风轻,宛若不存在。
可这些痕迹明明看上去痛极了,痛疯了,根本不是能轻易出现的伤,这分明是在嶙峋锋利的山石间不停地辗转,很久很久都没有松手造成的。
这是帮忙下崖看一眼会造成的伤吗?盛灵玉说他跳了一次崖,又爬上来,那句话到底……
康绛雪两只手都在颤抖,强行克制一阵,用磨细的银制镊子小心去取盛灵玉掌心里夹杂在血rou之中的沙粒,其他的事他一句也不敢问,只是一面夹,一面无声地咬住嘴唇,争取不泄露出一点异样的声音。
夹着夹着,两人看上去仿佛产生了颠倒,盛灵玉没有多么痛,小皇帝却痛得不成样子,直到把盛灵玉的所有伤口都清理完毕,小皇帝方开口道:“怎么不说话?喊疼都不会吗?”
盛灵玉其实不疼,自从悬崖下爬出来以后,他便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可他想了想,开口道:“疼。”
小皇帝眼眶发红,听了这话再也忍耐不住,他捧着盛灵玉裹上纱布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唯有道:“对不起……”
康绛雪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要道歉的地方太多,也许他只是需要一个宣泄口。
他太过后怕,越想越怕,怕到浑身颤抖,怕到只想紧紧抱着盛灵玉不松手。
钱公公死了,小皇帝本该多少有些唏嘘,可他就是一点点的心思都分不出来,满心满眼只有面前的盛灵玉。他迫切地想要确认盛灵玉还存在,并且以后再也不会离开。
他对盛灵玉道:“盛灵玉,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都可以跟朕说,朕会听,不管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也都可以跟朕说,朕会送你去,会帮你做。朕知道朕不像个好皇帝,但朕以后会努力去做个好皇帝,你想要的东西,好国家、好朝堂,不管是什么,朕都努力给你。”
“所以你坚持下去,朕和你保证,会变好的,以后一定会变好的,你别离开,好不好?”
这些话听上去动听极了,几乎每一句都能给人一种被爱着的错觉,盛灵玉也知道,那只是错觉,小皇帝对他和他对小皇帝的感觉并不相同,可即便是错觉,对盛灵玉而言也已经够了。
他愿意、想要、奢望沉溺在这份错觉里。
他还要不惜一切去维持这份错觉,不管做什么,都要在小皇帝的眼中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盛灵玉轻声道:“嗯。”
康绛雪听得模模糊糊:“你说什么?”
盛灵玉道:“微臣说,微臣不会离开。”
小皇帝的心那么乱,经历了种种心神震动之后几乎恍惚:“……真的?”
盛灵玉道:“嗯,真的。”
又是一声“嗯”,听上去熟悉又温和,康绛雪道:“你发誓。”
其实这句话何需誓言?盛灵玉就是这样想的,自他从崖边爬出探出头看到那枝红梅时,他便已经决定了。
盛灵玉没有虚言,这一夜,他是真的跳了崖,也是真的在跳下去以后,中途又爬了上来。
那是一副极其可笑的光景,自己决定跳下去,却偏偏在寻死以后做出丑陋无用的挣扎。
盛灵玉原以为自己在寻求一种解脱,在杨惑提出要他自尽之时,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道:“好”。
他是真的觉得好。
弑父母者,本该如此。
在路过落霞宫门口那一刻,盛灵玉未做他想,在明光寺见到祖父和母亲牌位的那一刻,他也未做他想。
他目送着小皇帝在雪夜中走远,目送小皇帝离去,他都以为——他完全放下了。
他知晓祖父和母亲已经被安置好,知晓妹妹灵犀将一世受陛下的庇佑,知晓没有了自己,小皇帝无人为难会过得更轻松。
他全都知晓,所以在跳崖前的那一刻,盛灵玉的心中没有牵挂。
可跳下去以后,在真正面临死亡的一瞬,在身体下坠的一瞬,在意识到之前,盛灵玉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抢先一步伸出手扣住了崖壁。
他下滑了很长一段,石壁将他手上的血rou割开,他都没有觉得疼,他的脑海中记忆翻涌,走马灯一般闪现了许多许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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