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拖油瓶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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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陈氏带着一双女儿返回陈家,没过几日,便听到京中流言日宵尘上,句句指摘陈氏于夫君尸骨未寒时闹着改嫁,实在是不守妇道,不安于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诸多传闻,言之凿凿,恍若真事。连带着陈家阖族都颇受影响。长嫂冯氏更是托病辞了几家宴请往来,免得听人当面背后风言风语。陈氏一族的叔伯婶姨亦不断登门问询,口中虽无甚言辞,实则暗暗埋怨陈氏风评不好,以致牵连族人。

    陈氏见状,气的五内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么脏的臭的都赖到我的头上。他们家的姑娘要真是好的,也不会因着这事儿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如意处,就算外人把我夸成天仙下凡,她们就能入宫当了娘娘不成?”

    抱怨一番后,终究咽不下这口气。陈氏暗暗吩咐家中奴仆侍婢撒些银钱与外头街上闲散人等并若干孩童,将赵家上下如何苛待孤寡,欺凌大房,谋夺家产甚至谋财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一霎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京中百姓以此为谈资呼喝品评。

    不过几日功夫,赵老太太这一房的名声已是尽丧。任凭赵老太太与赵家二叔百口辩解,终是无用。甚至连赵家几个还在县学上念书的小子也受了牵连,每日进学读书,总有不相干的过来问询这Yin私之事。赵家小子们碍于同出一脉,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一番支支吾吾的应对下来,反叫旁人更生猜忌。

    眼见赵家声名亦有损害,陈氏心中略微气顺,安然住于家中,闲来无事便使出浑身解数,身上着孝一哭二闹,不说自己于丈夫尸骨未寒时携女返家多有不妥,只说赵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无立锥之地,赵老太太不慈,叫她大着肚子立规矩,二房妯娌恶心肠,为了夺取大房家财,甚至换了她的安胎药,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两个女儿,偏心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门上……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全都叨叨个遍。直到陈氏长辈和登门拜访的其他女眷再不好开口说出别的来,方才罢休。

    因陈氏这一番作态是在众人面前,一时间人口纷传,竟颇为怜惜陈氏之际遇。只觉陈氏纵然行事偏颇,或有非议,但孤儿寡母受此胁迫,为了性命不管不顾脱离赵家,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寡母幼儿人单力薄,若有可能,谁不想终身有靠,谁又想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更何况婆媳妯娌之间本难相处,谁家后宅没有些龃龉嫌隙之事,不过大都是家丑不可外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家当日在灵堂上的种种疏狂荒诞之举,也并非没有人知晓。就连赵氏族人,也有看不过眼暗暗非议的。

    那陈氏虽有些掐尖要强,牛心左性,却深知世人最爱怜贫惜弱,只要身处弱势再说的可怜些,那强硬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势欺人的坏名儿。何况赵家行事本就无理。

    陈氏想到这些,越发的盘算开来,整日家里作死作活淌眼抹泪的,逢人便诉苦。

    “……原是我想的不妥当。只为我和一双女儿能安然过活,不被赵家那些jian人治死,便央求父母哥哥为我做主。却没想到累的阖家上下遭人非议,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缘故找不到好姻缘,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亲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怜惜我这一世孤苦,代我照顾一双女儿,将她们抚养成人……”

    众人见陈氏一个弱质女流被他们逼迫的哭闹不休,早就软了心肠,再不想当日陈氏的飞扬跋扈,陈家的以势压人,只一味同情陈氏所嫁非人。

    又见陈氏不堪受辱每每便要寻死觅活,便有些正义之士按捺不住,为陈氏孤寡仗义执言。只说若不是赵氏老小欺人太甚,陈氏一女流之辈,岂会冒礼教之大不韪悍然归家?由此可见,世人做事泰半都是被逼出来的。陈氏德行虽然有亏,但赵氏也并非完人。毕竟夫君身死,放还发妻归家改嫁之事并非没有,但为了些许家财就迫害媳妇甚至下药害人的行径,简直骇人听闻。倘若认真论将起来,恐怕赵氏婆媳的罪过才更叫人难以宽恕。

    一夕之间,黑白颠倒,舆论逆转。原本被人指摘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陈氏反成了被婆家迫害,几无立锥之地的弱小女的弱小女子。而倚势仗贵,行止霸道的陈家也成了不忍女儿受苦,宁可不要名声也要保全女儿安危的厚道人家。

    当然,亦有些刻板朽儒以为陈氏行事不妥。女子以贞静为要,本来就该逆来顺受。似陈氏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可怜可恨,终归不是贤惠人。

    由此类推,陈家女儿也都如此类云云。

    反正经此一事,赵陈两家两败俱伤。谁也没落下好儿。

    但不论如何,陈氏并一双女儿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再无人当着她们的面儿抱怨陈氏行事不妥,连累了家中女孩儿。

    却说这陈氏长兄陈珪,年过而立。少年时也曾立志读书,科举致仕,为国效力。然自弱冠之年侥幸中了举人之后,下场数次再未博得功名。等到二十六七岁上,自己早已倦怠懒散,鸿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牵线搭桥,花了家中泰半浮财捐了个官儿做。他本性通透达练,处事机敏圆滑,如今摸爬滚打三二年功夫,也在户部做了个笔帖式。虽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谄媚献上,长于奉承,倒也颇入了上峰的眼。于乡里同僚之间,也算颇有威仪。

    且说这日陈珪正在衙门里当差,陡然听同僚说起户部主事尤大人家的发妻没了,择于后日开丧送讣。众同僚便商议着如何置备丧仪祭礼,前往吊唁。

    陈珪默默听了半日,心中有数。归至家中,便叫发妻冯氏备了厚礼一份,黄纸蜡烛等丧仪若干。那冯氏静静听了丈夫一席话,忽的开口叹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去岁年节的时候,我还去尤大人府上拜见过这位太太。性子和顺,行事柔婉,当真是没有半点儿贵人的架子。我还说尤大人娶了这样一位妻子,实乃好福气。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这人竟然好端端没了。可叹还留下个十一二岁的小姐,年纪轻轻就没了娘亲。也不知将来继母是个什么脾性的,会否苛责慢待了这位大姑娘。”

    陈珪听的莞尔一笑,不太在意地道:“尤大人饱学诗书,眼光独到,最是守礼仪知规矩的有德行之人。他这会子才没了发妻,总要守满一年的孝。何况就算将来续弦,少不得还要探问先夫人家里头的意思。如今衡量择选,少不得耽搁一二年的功夫。那尤家大姐儿也就差不多到了出阁的年纪,竟没多大挂碍。”

    冯氏闻言,也顺着陈珪的意思笑道:“夫君说的是。毕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员,最着紧这礼仪风化之事。总没有发妻尸骨未寒,就着急续弦的道理。巴巴儿地等着御史弹劾不成?”

    言毕,凑上前来为陈珪宽衣解带,换上家常衣裳。

    且说陈珪陡闻“尸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妹子。不免开口问道:“今日回家,怎地不见小妹,就连两个侄女儿也未曾见过。可是家中又出了什么事故?”

    冯氏下意识撇了撇嘴,开口说道:“小姑那样Jing明果断的人,她不叫旁人出事故也还罢了,谁能出她的事故?不过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儿佛堂礼佛念经罢了。”

    陈珪挑眉,饶有兴味的追问道:“我妹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地今儿突发奇想要拜起佛来?”

    冯氏嗤笑一声,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头疼的道:“按照小姑的意思,一来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体康健,保佑夫君宏图大展,保佑家宅平安顺遂。再则……她与赵家虽然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要吃斋念佛为她短命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两人好了一场。”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光如此,听小姑的意思打明儿起还要拜遍京中内外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烧香,方能显出她的诚意来。”

    陈珪立刻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她这是邀名做戏,却也是为了咱们陈家的声名着想。我就说我这妹子聪敏通透,再不会给家里招灾惹难的。”

    冯氏知道她这小姑子虽骄横刁钻,但在家里多受父母兄长疼爱。因而听了陈珪这一篇话,纵使心下未必认同,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陈家后宅西北角儿的佛堂里头,陈氏一身白孝,不施粉黛,歪歪斜斜的跪坐在蒲团上,手内鼓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木鱼儿。

    陈老太太体恤女儿念佛辛苦,特地叫厨房炖了一碗燕儿窝来给女儿补身体。入眼瞧见陈氏这番坐没坐相的无赖姿态,不觉气急败坏的念了声佛,口内说道:“我的小姑nainai,你但凡长点儿心,否则冲撞了佛祖,可是要遭报应的。”

    陈氏闻言嗤笑,不以为然的赔罪说道:“得了吧,圣人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这Yin司报应,不过是世人的杜撰。真要是有报应,那老虔婆做了那么多坏事儿,怎不见佛祖收了她去。”

    说毕,吸了吸鼻子,开口笑道:“这是炖了燕儿窝?我就爱这个,念了一天的经文,嗓子都哑了,快给我尝尝。”

    不等陈老太太反应过来,陈氏径自起身,接过陈老太太手中的食盒,掀开盒盖儿翻出里头的一盅燕儿窝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儿,喟然叹道:“这燕儿窝虽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晚上炖一只母鸡罢,我想吃鸡了。”

    陈老太太闻言,没好气的道:“你不是说要虔心礼佛,为你夫君吃斋守孝么,怎么一转眼又要吃鸡了!”

    “娘没听过酒rou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陈氏一边用帕子抹了抹嘴,一边说道:“再说了,我不是为了咱们陈家的名声嘛。意思意思就得了,娘你还真想我替那死鬼吃斋念佛受一年的孝?他也配。”

    陈老太太眼见女儿如此,只觉分外无力。当即摇了摇头,转口问道:“大姐儿和二姐儿呢?”

    “在屋里顽呢。佛堂Yin冷,孩子又小,我没叫她们过来。”陈氏一边同陈老太太抱怨,一边又说道:“你说这佛堂里也没摆些桌椅陈设,就这么几个蒲团,坐没坐地儿,站没站地儿,叫她们过来干嘛。还嫌在赵家遭的罪不够啊?”

    陈老太太听着女儿百般挑剔,头疼的说道:“你且消停些罢。佛堂是清静之所,哪个叫你在佛堂里享受的。”

    陈老太太说着,有些心疼的瞧了瞧这小佛堂。但见龛焰犹青,炉香袅袅,外头花丛树下几处蝉鸣声响,本该是静谧无声之处,只因陈氏在这儿,生生添了几分闹腾。

    陈老太太一壁摇头念叨着“罪过可惜”,一壁推手将陈氏往外撵,口内说道:“你在这佛堂念了一天的经,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罢。吃晚饭时我派人叫你。”

    陈氏打量着老娘无奈气愤的模样,口内嘻嘻的笑了两声,一路甩着帕子回房了。

    独留陈老太太看着陈氏举止轻浮,嬉笑无态的风流模样,颇无奈的长叹一声。

    西厢房内,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并肩坐在书案前抄佛经。只是一来年纪尚小,二则从前并未读过书,也不识得字,只能照着佛经上的字迹依样画葫芦,团团墨墨,歪七扭八。

    一并连手上、腮旁都沾了墨痕。

    陈氏回房时,一眼瞧见这般景象。不觉惊愕的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你们姊妹两个作甚么妖儿呢?”

    埋头写了半日,两个女娃早有些头昏脑涨。

    有些乏累的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将笔撂在墨砚上,赵家大姐儿开口道:“娘亲不是要虔心礼佛,替爹守孝嘛。二姐儿说我们两个身为爹爹的女儿,也要同娘亲一样。”

    所以便坐在这里抄佛经?

    陈氏闻言嗤笑,摇着手帕子道:“他算你哪门子的爹爹。这辈子是管过你们吃,还是管过你们穿?不过是白担了一回虚名罢了。现如今我带着你们两个出了赵家,更与他们无干。你们两个还小,很不必为了外头的风言风语,累坏了自己个儿。”

    说到这里,陈氏不免有些唏嘘。伸手摩挲着大姐儿的脖颈,心疼的替她捏了捏小手,讥讽笑道:“这世道礼法约束女子要规行矩步。却不见那些个男人皆是负心薄幸,忘恩负义之辈。凭是女儿再好的品格容貌,得了手也不过是日新鲜。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偏又生出千百种规矩来约束女子逆来顺受。我就不听他们那些红口白牙。多夸我几句,我也没多一文钱。多骂我几句,我也没少一块儿rou。各家门,另家户,谁不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理他们呢。”

    大姐儿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张华哥哥呢,将来张华哥哥娶了我,也会像爹对待娘那般对待我吗?”

    陈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泼辣的笑道:“哎呦呦,我的大姐儿才多大,就想着嫁人啦。你放心,有你老娘我在呢,那傻小子要是敢对你不好,我皮不揭了他的。不过我冷眼瞧着,那傻小子小小年纪,却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比你那死鬼老子还强些!”

    大姐儿眨了眨眼睛,到底年纪尚年纪尚小,不太明白母亲的话中之意。不过她向来温顺听话,也并不多问,只乖乖颔首应是。

    一旁的赵家二姐儿看在眼中,也不觉跟着轻叹出声。

    陈氏转过头来,看着面显唏嘘的小女儿,纤纤十指戳了戳小包子光滑饱满的额头,笑眯眯说道:“人小鬼大,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酸腐习气。竟然还哄着你姐姐陪你抄佛经。”

    陈氏说着,又伸手拽过二姐儿的胳膊一阵打量,眼见二姐儿的小手儿因抄写经文累的红红肿肿的,不觉心疼的道:“抄了这么久的佛经,可是累了?要我说你也死脑筋,为着别人几句不疼不痒的好话累坏了自己,值得不值得?暂且喝点儿牛ru歇歇罢。真要是想孝顺你那死鬼老子,竟不必可这一天工夫。天长日久,每日闲来无事写几篇字,攒够了我便送到庵里求大师傅在佛前诵读,也算是你们的一点子孝心。”

    言外之意,究竟不想闷声做事。既然两个小的死脑筋,那就叫外人也明白明白她这一双女儿的孝顺。免得总有一干黑心肠的烂鬼背地里言三语四,议论是非。

    眼见陈氏将两个女儿抄的竭力工整却仍旧歪歪扭扭的佛经收攒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到妆台上的一只小锦匣子里头。一壁收拾,一壁嘴里叨叨不停,满心满眼的都在心疼两个女儿酸腐愚孝,不懂得好生照顾自己。

    “你们那死鬼老爹但凡有一点儿心,得知你们如此孝顺,也要好生保佑你们顺遂康泰。否则活着的时候没享着他的好儿,死了也不用惦记……”

    赵家二姐儿默默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穿越一世,竟然被个古人大骂酸腐愚孝。

    还好没过盏茶功夫,便有正房的婢子传老太太的话儿,只说摆晚饭了,叫姑nainai带着姑娘们去正堂吃饭。

    陈氏这才停下了满口的唠叨,带着一双女儿至正堂用膳。

    时值掌灯十分,家家生火做饭,处处炊烟袅袅。三人一路逶迤进了正房屋里,却见冯氏正张罗着几个小丫头子在花厅安设桌椅,摆箸布菜。因家中人少,且小门小户不比公侯之府的规矩大。一家子几口人都团团坐在一张饭桌前,笑语闲谈。

    瞧见陈氏带着两个女儿走到跟前,坐在上首的陈老爹并陈老太太连忙开口道:“忙活了一整日了,快坐下吃饭。”

    陈氏笑着答应,见桌上菜馔有鱼有rou,尤其有一大碗味道鲜美的人参炖鸡汤,不觉满意的笑出声来。

    清脆的笑声霎时间溢满堂屋。冯氏眼见小姑子为着一锅鸡汤笑的花枝乱颤,不觉鄙夷的撇了撇嘴。旋即回过神来,立刻换上得体笑容。

    陈老太太有些无奈的替女儿描补道:“我见蕙姐儿整日礼佛辛苦,且她在赵家遭受那么多年的磋磨,难保身体没留下暗疾。这会子替她补一补,也免得亏虚了身子。”

    陈蕙便是陈氏没出嫁时的芳名。陈老爹和陈老太太为闺女起这么个名字,自然是希望女儿蕙质兰心,贤惠温婉。只可惜这两样陈氏哪个都没做到。如今邻里邻居,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陈家有个姑nainai性情泼辣,半点儿不容人?

    陈家父子与冯氏皆明白陈蕙的秉性,倒也不说破。

    陈老爹启筷,夹了鸡腿鱼rou分别放到两个外孙女儿的碗里,开口说道:“小儿家家的正长身体,若不吃些rou食保养,将来生病了如何是好?倒是蕙姐儿身子结壮,多喝几碗鸡汤补补就是了。”

    言毕,也不理会陈氏瞠目结舌,满面薄怒。径自说道:“开饭。”

    陈珪夫妇忍不住相视一笑。冯氏强忍笑意,夹了两块排骨分别塞给儿子陈桡和女儿陈婉,低声说道:“别发呆,快吃饭。”

    陈氏气呼呼的看着陈老爹,怔然半日,终究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只能恨恨的盛了好几碗鸡汤一饮而尽。

    却没想到汤喝多了半夜要如厕。如此反复折腾几回,至天明方才渐渐歇息。次日一早,便有些神思倦怠,面容惨淡。即便敷了一层脂粉,也无法掩盖眼下黑青。

    因陈氏归家后生出种种流言蜚语,便总有一些心内藏jian想要看笑话,或真心关切陈家的亲戚旧友登门拜访。眼见陈氏如此形容,旁人不知究竟,反倒认为陈氏是骤然丧夫又遭遇这般诋毁,心力交瘁之故。

    因而口内心内更多了几分怜悯同情。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辩解。到了后来,索性连脂粉也懒得擦拭,只这般素面朝天的应对众人。或身着重孝浅施脂粉,到京中各处佛寺庵堂三跪九叩,礼佛烧香。

    俗语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不上一二月余,陈家有女姿容绝世,重情重义的美名便在京中暗暗传开。

    陈氏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初既说要三拜九叩拜遍京中京外的寺庙庵堂,为父母兄长和亡夫祈福,如今果然说到做到。

    只是这二三月的烧香拜佛究竟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说旁人,长嫂冯氏便有些瞧不惯小姑子的惺惺作态——既念着夫妻情分,当初又何必以势逼迫,非得叫赵家写了放妻书回家,连累的陈家女儿都遭受非议。既没了夫妻情分,如今又弄得满城风雨,好似她情比金坚。种种作态,真叫人不舒服。

    奈何陈氏在家受尽万千宠爱,不光是公公婆婆任由她折腾,就连夫君陈珪也对此事颇为赞同。冯氏就算有满肚子的不以为然,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在衾被之间,同陈珪悄悄的议论道:“蕙姐儿自回家中,便不再是赵家的媳妇。如今却又穿戴重孝在家里行走,未免冲撞了公公婆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陈家有白事呢。多晦气呀。”

    陈珪皱眉,看了发妻一眼,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自打进门儿,便同蕙姐儿不服。不过姑嫂之间向来难以相处,蕙姐儿的性子又被爹娘养的骄矜了些。但凡平日里她有尖刺儿的地方,你能忍就忍了。这是你的好处。既然是好处,就仔细揣着,别弄丢了。”

    冯氏被陈珪一番冷言冷语说的心肝肺疼。深吸了一口气,悄声抱怨道:“我又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婉儿今年虽然才九岁,可是桡儿已经十一了,过两年便要议亲,倘若蕙姐儿总是这般行事倒三不着两的,别人只会说咱们陈家家风不正。到时候还有哪家好闺女愿意嫁到咱们家?还有哪家的好郎君愿意娶咱们家的闺女?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

    陈珪听着发妻的一番抱怨,厌烦的皱了皱眉,因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陈家为了一双儿女三四年以后的婚事,就该冷眼瞧着蕙姐儿在夫家受磋磨,被他们一家子逼死了也不管才好?”

    冯氏一时语噎,忙气急败坏的道:“我又何曾说过这话?你也太肯把人往坏了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陈珪冷笑,坐起身说道:“你瞧不上蕙姐儿的行事,或者在外头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便恼羞成怒,想把一肚子气洒在蕙姐儿身上也是有的。可我今儿把话放这儿,我陈家就是这个门风。别说今儿蕙姐儿死了男人要回家改嫁,就算来日婉儿遇到这事儿,我也不会为了那么一块破牌子就让她在夫家当活死人。我们陈家就没这沽名钓誉的习气。”

    顿了顿,陈珪又说道:“蕙姐儿自从家来,为什么要穿着重孝去外头求神拜佛,磕头烧香?你以为她真的相信佛祖能显灵?还不是外头有一起黑心烂舌头的人胡乱嚼舌根儿,逼得她不得不如此?这都是为了陈家的名声。我们都是陈家的人,关起门来应该相互体谅,各有尽让,如此才是一家人的好处。为了外头不相干的人为难自己的骨rou血亲,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冯氏听着陈珪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越发气的笑出声来。“我为难她,是她为难我。她这么一闹,别说我们陈家的名声,连她自己又能有多清白。你是没听见外头那些人说的多难听。什么重情重义,艳名远播……这是形容好人家女儿的话吗?”

    “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满京城都知道我陈珪有个姿容出众,性情刚烈的妹子。前儿主事大人同我闲聊,还曾提过此事。”陈珪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

    冯氏闻言反倒是一怔,脱口问道:“尤大人?”

    “可不就是他。”陈珪哂笑应道。

    冯氏皱眉,“他不是才死了老婆,怎么还有心情议论这些个?”

    “死了老婆而已,又不是死了老娘。”陈珪随口应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的不对。忙岔开道:“不过是闲谈间随意说了一句半句而已。”

    言毕,不欲在这话题上继续聊下去。转口说道:“蕙姐儿如今带着两个侄女儿在家守孝,你身为嫂子,长嫂如母,要多体谅关怀才是。要知道我妹子那般姿色,那般心性,总不会一直呆在家里。还有我那一双侄女儿,眼下虽然不显,可也能看出是美人坯子。将来或嫁寒门士子或入高门为妾,总能为桡儿添一份助力。你可别因着妇人间的小心思,得罪了咱们家的贵人。”

    冯氏听的心惊rou跳,忙捂着胸口说道:“你该不会是想——”

    “我什么也没想。”陈珪摆了摆手,有些乏累的打了个哈欠,道:“我妹子如今刚返家几个月,虽说早已不是赵家妇,可夫妻一场,怎么也得按规矩守个三年两载,才能全了这一份夫妻之义。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冯氏看着已经翻身躺下准备入睡的陈珪,只觉得满心繁乱愈发多了。

    另一厢,陈氏在外头奔波二三个月,虽整日出门有马车,亦有丫鬟婆子随身服侍,但一番颠簸下来,簸下来,仍旧腰酸腿肿,连额头都磕的满是红痕,一碰就疼。

    “嘶,轻点儿。”啪的一声,坐在妆镜前的陈氏伸手拍开小丫头子为她上药的手,口内说道:“该死的蠢东西,你也不留着点儿劲儿,晚上吃多了怎么着。”

    又见那小丫头子站在面前束手束脚满面惶恐的样子,一发心烦意乱的摆手道:“罢,罢,下去罢。别叫我瞧见你。”

    赵家二姐儿见状,轻笑一声,上前说道:“我来帮娘敷药。”

    说着,伸手接过小丫头子手内的膏药,用食指挖出一块,轻轻涂抹在陈氏的额头。

    清凉的膏药敷在额上,略微缓解了红肿的烧灼疼痛之感。陈氏喟然叹了一声,笑道:“就该这么轻手轻脚的,才是女儿家的意思。”

    说毕,又笑赞二姐儿道:“二姐儿真是越发伶俐了。这眼明手快,察言观色,竟比你姐姐还强一些。”

    赵家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柔柔的道:“我原就不如二妹妹聪明伶俐。二妹妹的性子,也更像娘一些。”

    “这泼辣有泼辣的好处,温婉也有温婉的好处。你温柔标致,你妹子明艳动人,只要再能做到心中有数,将来的好处少不了你们的。”陈氏一壁说,一壁将敷在膝盖上的热毛巾扔进脚盆儿里投一遍再敷好,附身揉搓着光滑白腻的一双玉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因这动作在烛光掩映里越发美艳动人,肆无忌惮的散发着少妇的成熟风韵。

    赵家二姐儿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娘从明儿起,就不用再到处奔波了罢?”

    “京中京外稍有点子名气的寺庙庵堂我都拜过了,还去折腾什么?不嫌累得慌。打从明儿起,我要在家闭门不出,安守本分呢。”陈氏一壁说,一壁嘻嘻笑道:“这么三两年下来,恐怕是要闷死我了。还好有你们两个陪我。”

    陈氏说着,伸手揉了揉二姐儿的脑袋。把她头上好好儿的双环髻都弄散了。

    “行了,你们两个不是愿意扮孝子贤孙吗?打从明儿起,你们两个就呆在家里替你们那死鬼老子守孝罢。记得每日到外祖父外祖母那里请安,闲来无事多陪陪他们。讨好了两位老人家,你们的好儿多着呢!”

    陈氏一壁碎碎叨叨的叮嘱两个女儿,一壁擦脚准备安置。

    赵家二姐儿看着陈氏忙忙乱乱,突地开口说道:“娘,我想读书。”

    陈氏闻言一愣,旋即转过身来,一双明眸狐疑的打量着自家二姐儿,挑眉问道:“好好儿的,你怎么想起这个劳什子来?依我说,有那会子读酸书的工夫,还不如多学些管家理事,眉眼高低,将来也有用处。”

    “女儿家读书能顶什么用?学了一些酸诗臭文在肚子里头,是能顶吃还是能顶穿?我还指着你们能像爷儿们似的,去考状元给我挣诰命不成?”陈氏撇嘴嗤笑,满脸的不以为然。

    “可是我就想读书。前儿在舅母的房里看到桡表哥读书来着。”看到陈氏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赵家二姐儿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我瞧戏文上的那些大家小姐都识文断字。可见读书是好的,家里那些读书好的哥哥兄弟们,也更受长辈们的喜欢。娘为什么不让我们读书?”

    “我问舅母,舅母说读书太费银钱。所以家里只供桡表哥读书,连婉儿姐姐都不能读书。可我就觉得,要是婉儿姐姐不识字也不念书,将来嫁了个姐夫却是像桡表哥一般读书进学的。那姐夫说的话,婉儿姐姐能听明白吗?”

    赵家二姐儿看似天真烂漫的一席话却是直戳了陈氏的心肺。当年她也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到赵家后,因着她颜色好,夫妻两个也和和美美了一段日子。岂料没几年,那死鬼便迷上楼子里的一个窑姐儿,说什么那姐儿原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理,温柔聪慧,若不是家里吃了官司连累终身,也不会遭受此等磋磨。

    甚至还起了给她赎身接回家里做姨娘的念头。

    好在陈氏也不是好惹的,一番撒泼打滚又是威逼又是胁迫的闹腾,那死鬼顾忌陈大舅的官职手段,也顾忌着官员不得狎、ji的规矩,最终没能成事。

    只是夫妻两人的情分经此一闹,也没了大半。

    陈氏每每思及此事,便愤恨难当。如今且听到二姐儿一番话,拍手称快道:“二姐儿这话说的很是。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倘若读书真不好,为什么那些戏文里头的才子佳人,都是书香门儿,还不是你们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间,风情流转,看得陈珪心内一热。搂着冯氏花言巧语哄人时,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话很对,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间哄的女人高兴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横眉冷对,闹得全家不安宁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颠鸾倒凤不必细说。

    翌日一早,夫妻两人带着一双儿女至正堂给父母请安。见到陈氏以后,冯氏倒是少见的和颜悦色。陈氏见状,略有些惊讶,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陈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转儿,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儿倒是收敛了些。

    大家彼此叙过一回寒温,冯氏看着陈氏身旁默不作声的大姐儿和二姐儿,花骨朵儿一般的容貌,粉雕玉琢,叫人愈发喜爱。只是身上穿的太单薄了,且又是素色,愈发显出楚楚可怜来。冯氏眸中闪过一丝悯色,因笑道:“如今天气越发冷将上来,大姐儿和二姐儿也该做两身儿厚衣裳。正好家里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儿、二姐儿喜欢什么花色,跟舅母说,舅母也好替你们挑了来。”

    陈老太太便笑着接道:“她们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知道什么花色好,还是你替她们选好了便罢。”

    说罢,又使眼色与陈氏。陈氏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嘴,笑向冯氏道谢。冯氏因笑道:“不过是些皮子衣料罢了,倒不值什么。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何况又都是自家人呢。”

    陈氏听着冯氏的话,细琢磨一回,总觉有些不大舒服。刚要。刚要说什么,视线触及一旁但笑不语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说的。想了想,便笑道:“桡儿如今读书练字,总要有好笔好墨才能练得出来。我虽不识字,可当年嫁到赵家的时候,因那死鬼还上进,家里倒陪嫁了一方好砚和几锭徽墨。如今那方砚台是没了,倒是还剩下两锭徽墨,我大字儿不识一个,留着也没用。就给桡儿使罢。”

    冯氏闻言,不觉心下诧然。竟不知陈氏何时这般大方了。陈珪却是皱眉劝道:“这么好的东西,妹子还是自己留着罢。桡儿年纪还小,且用不了这么好的——”

    “正是他年纪小,才该给他好的使。如此他读书练字时,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练的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东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桡儿将来有出息,就比什么都强。”陈氏抢白一番,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东西收在我屋里,一会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儿,嫂子收着罢。”

    冯氏看了陈氏一眼,又扭头看着陈珪,陈珪仍旧是满口的推脱,最终拗不过陈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让你嫂子收着。等过两日桡儿的业师过寿,便当寿礼送了过去。他们文人多清高,最爱这些笔墨纸砚,我原还发愁该送什么。没想到此时偏了妹子的好东西。”

    陈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着也是可惜了。莫如给桡儿使罢。”

    陈珪便吩咐儿子陈桡道:“你既得了你姑妈的好东西,怎么还不给你姑妈道谢。”

    陈桡便上前,向冯氏作揖,口内称谢不已。陈氏便笑着叫起,又说道:“姑母从小就见你读书不错,将来科举入仕,也要做大官儿,给你娘你媳妇挣回个诰命来才好。”

    陈桡面上便是一红,低头不语。

    陈氏皱眉,因说道:“就这个腼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倒不像我们家人。”

    一语未落,冯氏便是一笑,因说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饿了,传饭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厅里摆饭。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再各自去罢。”

    冯氏唯唯应是。起身张罗婆子丫鬟们安设桌椅,布菜摆饭。陈家小门小户,并没有那些侯门公府必须要媳妇站着伺候的规矩,亦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又有陈氏这么个心直口快最爱说笑的,这一顿早饭自然是热热闹闹。

    欣然饭毕,陈珪便回房换了朝服去衙门点卯,陈珪去塾上进学,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陈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闲居且不能走动,亦不好见外客,镇日只是游手好闲。不是挑剔鸡鸭太柴太腻,就是嫌弃汤水太淡太咸,闹得阖家都不安生。陈老太太瞧不过眼,便央劝冯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在房里学做针黹,又圈着陈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经拜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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